媒体：禁酒平坟与“高尚试验”

　　原标题：禁酒、平坟与“高尚试验”

　　近期，江西省正推进全面深化殡葬改革，意在移风易俗、加快生态文明建设。可是，近日江西多地出现“抢棺砸棺”的场景，粗暴的执行方式让人难以接受。人民网和光明网都发表评论，质疑这种“一刀切”的做法，认为不顾当地习俗和群众意愿，蛮横推行政策的做法，伤了人心，也暴露出地方治理的粗糙无方。

　　很多年以来，殡葬改革争议不断。在政策的推行中，移风易俗的愿望和传统习俗之间，似乎常有龃龉。本文发表于2013年3月1日的《北京青年报》，讨论的是当时的周口平坟运动。其中的思考放在今日，仍有启发。

　　好莱坞电影《无法无天》讲述了弟兄三人在深山老林酿造私酒的故事。电影本身很平庸，但它所反映的美国禁酒时期的社会状况，却颇为引人思考。立法者一声令下，禁酒法案出台了，但美国人对酒的热爱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，到处都是酿造和贩运私酒的人，黑帮分子趁机抢占地盘、扩大势力、迅速崛起，禁酒警察气焰滔天，但是毫无执法者的“道德金线”，反而腐败堕落成恶的象征。像其他同类作品一样，影片中始终弥漫着对禁酒法案的蔑视和嘲弄。

　　有人将禁酒法案称为美国司法史上的一次“高尚试验”，并非没有道理。这个声名狼藉的法案的“高尚”之处，在于它追求清教徒式的道德净化，试图减少犯罪、改善国民健康状况、建设和谐家庭。但历史证明，这些良好的立法目标无一例外都遭到了破产。其主要原因在于，法案虽然美好，却完全忽略了“陋习”中的人性根基，触犯了文明深处的某些人性底色，比如从希腊史诗开始就受到讴歌的对迷醉的渴求。当最基本的人类欲望沦为律令的禁制对象，它必然通过变相的方式去实现，其结果是，对法律的藐视和违反成了一场无止境的狂欢，犯罪反倒像是一种“壮举”。

　　近年来颇受争议的河南周口平坟运动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禁酒法案。平坟运动虽然没有什么高尚的道德目标，但它也有良好的“合目的性”，比如改变丧葬陋习、减少耕地浪费、推动集约化农业发展等。另一方面，它的推行，同样挑战了农业文明的某些根深蒂固的价值，比如对逝者的尊重、对祖先的缅怀、对灵魂不灭的信仰以及对家族之根的捍卫。平坟运动在意识形态层面上还与某些官方话语存在龃龉。比如，同样是在河南，每年都会举行肃穆隆重的黄帝祭祀大典。如果说这个大典有什么文化意义的话，那就是对古老文明的咏唱、对民族之根的追怀。政府可以在传说的黄帝“故里”大事拜祖，却不允许草民保住自己祖先的一席坟茔，其中的逻辑悖谬，几乎是一目了然的。

　　人们从影视作品中可以了解到禁酒法案的荒唐，却很难想象这个法案当时所拥有的民意基础。在禁酒法案实施之前，美国有多个州已经是事实禁酒的“干地”。美国的宗教传统、妇女运动的兴起、“禁酒党”的应运而生，都让禁酒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事。与其说禁酒是美国立法者的一厢情愿，不如说那是美国历史的一个必然进程。而把禁酒写入宪法修正案，又确保了它的程序正当性。相比之下，周口的平坟运动在两个方面都缺乏依据。从模糊的决策路径中，外界看不到平坟的任何民意基础，只能辨识出某种强硬的政府意志。在程序方面，国家并未出台任何规定明确禁止土葬，更没有任何法律授权政府可以挖掉老百姓的祖坟。就算是河南的地方条例鼓励集中安葬，也很难想象，为什么只有周口一个地方大搞平坟运动。难道周口是“平坟特区”吗？

　　立于民意荒漠上的平坟运动，却以一场“战争”的方式得以强力推进，从中不难看出行政权力的自信和谵妄。这种自信或许有着历史依据，也确实暂时取得了辉煌成果。但是，春节期间周口地区重新拢起的百万坟头，却鲜明地昭示出传统价值的柔性力量，并让当地官员看到了人性因素的决定性作用。以行政意志凌驾于文明与传统之上，试图一夜之间改变一种悠久的民间习俗，其代价到底有多高昂，目前也许还看不出来，但结局其实是早就注定的。

　　并不是所有目的良好的做法都可以被看作“高尚试验”。挖祖坟，历来被中国人视为对个人尊严和家庭荣誉的严重侵犯。这种行为无论有着怎样的善意初衷，它给民众带来的情感劫难都是难以稀释的。而如果这种运动竟是出于一种必欲得逞而后快的权力错觉，那就更加不可饶恕。

　　（文/蔡方华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