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青年报谈网络暴力:以恶制恶 只会制造更多恶

　　原标题：“人肉”的奇幻漂流 | 周末侃

　　来源：北京青年报

　　前两天我跟同事吐槽，这年头的舆论热点，咋都走综艺路线呢？你瞧，2018年第一个月才过去一半，鸡飞狗跳的事儿相继粉墨登场，各领风骚三五天之后，很快又有新剧情接棒。

　　不久前，一个小伙子相亲失败，愤而贴出聊天截图，“揭发”说姑娘拒绝他是因为他穿着大众品牌特步去相亲。但是小伙子可能没想到，没有多少人帮他说话，倒有不少人反过来鄙视他：把姑娘的微信名标注为“相亲女”，还按日期编了号，不打码就发到网上，哥们，你确定你找不到女朋友是因为女孩子们“作”或者拜金么？

　　小伙子应该挺后悔的，网络太凶险，本想“声张正义”，让大家都来评评理，结果惹得一身不愉快。个人的偏好品位，非放到公共空间想说出个是非对错，本身就挺滑稽的。记得前阵子，“男朋友该不该帮陌生女孩拧瓶盖”的话题竟然上了热搜，人们不亦乐乎地列举了各种情侣交往中不能被忍受的“越轨行为”，说得义愤填膺的，看得我目瞪口呆，都什么鬼啊。

　　更何况，弥漫在跟帖评论中的朴素正义，往往基于碎片化的信息，掺杂着偏见、误判乃至不怀好意的揣测，众口铄金，不打一场乱仗就算好的了，谈什么“主持正义”？

　　想议论小伙子相亲的是非，最好求助大型伦理类真人秀节目老娘舅。说到底不过是闹剧一场，饭后消食的谈资而已，远谈不上危害。毕竟，“2018年第一个恶魔”据说已经诞生了，谁还关心相亲该穿什么。

　　受害者是一只萌萌的柯基。小狗跑丢了，被何女士领回家，她显然想把它据为己有。柯基的主人旦旦姑娘找到她，结果被百般刁难、调戏甚至羞辱，不还就罢了，还变着法子想敲旦旦一笔，一会儿让买一只一样的狗，一会儿又索要小狗的“生活费”，还威胁要把小狗杀了。姑娘吓得不轻，上门去要狗，却得来了爱犬死亡的结局：就在索要的当口，小狗被何女士扔出窗外，从六楼掉下摔死了。

　　旦旦应该是个挺善良的姑娘，为了爱犬，耐着性子和何女士周旋，最后却只能抱着小狗的尸体回家，实在很让人心疼。我知道很多养狗的朋友把爱犬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，失去爱犬的创伤可想而知，更何况小狗还是被人害死的。

　　这事的事实不怎么复杂，唯一的争议点是，何女士辩解说她不是故意摔死小狗，她给小狗套了绳子，想放到楼下去，没想到绳子断了。不过大家觉得她不可原谅，其实更多是因为她那副“我就是无赖残酷但你拿我没办法”的姿态。我特别理解这种情绪，看了那些聊天记录之后我也很生气，一个人竟然能这么耍狠耍赖，以恐吓威胁为乐，简直匪夷所思。要是我遇上这样的主，估计除了嚎啕大哭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　　一只小狗的死亡，点燃了众多网友的愤怒。何女士除了获封年度“第一个恶魔”之外，还毫不意外地让一些人“又一次支持舆论暴力”。一些爆款文宣布，对这样的坏人，就该以恶制恶，人肉她，让她“被人指指点点、不敢回家”。道歉有什么用？还是人肉管用。这话很熟悉对不对？

　　即便看了她的道歉和辩解，我依旧不同情她，甚至也不确定她的道歉里究竟有多少真诚的悔过。可是“人肉搜索”、“以恶制恶”、“舆论暴力”这样的招式，更让人脊背发凉。真的难以想象，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，人们会如此热衷于喊打喊杀，通过舆论讨伐宣判一个人的命运。

　　不由得想起电影《搜索》。高圆圆饰演的叶蓝秋被网友视为公敌，缘起是她拒绝给老大爷让座。电影给她不让座的解释是，她刚被诊断为癌症晚期，心情极其糟糕。这一设定加深了女主自杀结局的悲剧性，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影片想表达的主旨。毕竟，被“人肉搜索”之后的女主，被渲染成了一个破坏别人感情婚姻的“小三”，到最后她所面临的指责和污名，几乎跟拒绝让座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　　叶蓝秋并不是白莲花，故事发展到后来，她确实和发帖黑他的女记者的男友出了轨。可这意味着她所遭遇的一切，就是公平的么？她的结局，真的是“报应”么？《搜索》在2012年上映，原著网络小说最早发表于2007年。这么多年前，作家和导演就试图批判人肉搜索的原罪，可时间过去这么久，人们还是没有懂得，或者压根不愿意去思考，心甘情愿地被煽动着“放弃反对网络暴力的原则”。

　　最近有个女律师也被人肉搜索了，说起来也有点咎由自取的意味。不就是去做个签证面试么，犯得着发条朋友圈把浑身上下的名牌都数一遍么，还对自己职业身份和学历做了一番鸡贼的“包装”，抬高身价的心思昭然若揭。对她的言行我只想说，用商品标牌、账单数字和虚名撑起来的价值观，实在虚妄可笑，小朋友们千万不要学习她。

　　被人肉的女律师下场自然不怎么好，被口水淹了不说，还招来了行业协会调查。老实说这结局不算惨，既然有犯行规的嫌疑，被调查也不冤。但很多人忽略了事情最初的起点：那只是一条朋友圈，却被人截了图随便传播，进而开启人肉的奇幻之旅，花式的嘲讽攻击谩骂随之而来。好熟悉的网络暴力路径，就问你怕了没？

　　炫富的女律师只是讨人厌而已，和害死小狗的何女士犯下的错不可相提并论。我只是不禁想，究竟坏到什么级别，才“活该被人肉”、活该被网络暴力宣判命运呢？何女士这样的？还是叶蓝秋这样的？

　　这个标准是不存在的。人肉搜索本身就是有违正义的途径，它招致的后果，往往不是恢复正义，而是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、变得荒诞可悲。键盘里的正义，不可避免地会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投射，极容易造成误伤或者过度惩罚。叶蓝秋至多是跟有女朋友的男人纠扯不清，但她在网络暴力中的形象依旧是十恶不赦的，因为“小三就得去死”。同样，在有些人看来，炫富的女律师最好滚出律师界才算正义，这么嘚瑟还了得？

　　害死小狗对主人造成的巨大伤害，道歉确实没用，我同意。古人云，道歉有用的话，要警察干嘛？可是注意，是“要警察干嘛”，不是“要舆论审判干嘛”。善良的小狗主人也是懂这个道理的，所以她选择的是走法律程序。众人投石子的道德狂欢看似解气，可是以恶制恶，永远只会消解正义、制造更多恶。

　　有些时候，在沸腾的情绪中保持克制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，我的同事和同行没少因此被喷成活体筛子。一颗常见的“子弹”长这样：今天你宽容了这个坏人，明天悲剧就可能落到你身上。先不掰扯反对过度言语暴力怎么就等于纵容恶了，按照这话的逻辑，今天你纵容了网络暴力，明天它也有可能落到你身上，而且这种可能性显然更大，不是么？

　　（文/张静雯）